一直想擺擺“超哥”的龍門陣,但不曉得該從何擺起,每回剛敲出幾行字思路就斷了,所以每回都算了。今天吃夜飯的時候,看到村里的微信群頭說超哥死求了,喝多了酒滾到水庫里頭安死的,我決定靜下心來,好好的擺哈兒超哥。
超哥算得上是我們留賓鄉的人物了,上至七八十的老者,下到三五歲的兒童,一說起超哥無人不識,而且隨時隨地照了面都會尊呼一聲“超哥”!我不知道超哥的真名和年齡,也從沒人去關心過,可能四十歲吧,也可能是五十歲,從我能記事起,超哥就一直是那副模樣,無論酷暑嚴寒,常年戴著一頂能蓋住耳朵的那種皮帽子,穿一件已經分辨不出顏色的中山裝,有時光著腳,有時趿拉著一雙腳指頭都能齜在外面的黃布膠鞋,這一裝束幾十年里似乎從沒變過。按輩分本來我應該叫超哥舅公,他也一直要求我這樣叫他,不過我不能壞了村里規矩,以免“遭人恥笑”,所以從小到大我都跟著大家一樣稱呼他“超哥”。記得小時候,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堵截超哥,每當他被逼到進退兩難的角落里,總會雙手抱頭縮卷成一團,蹲在地上瑟瑟發抖,然后穿開襠褲的孩子都敢抓一把泥巴上前去抹他臉上。
超哥上過學,十多歲的時候,他爸爸把他送到村辦小學里上一年級,但學校的大門怎么可能囚禁得住超哥浪蕩不羈的個性,于是沒過多久,我們在上學路上就又看到他奔跑于田間地頭的歡快身影。但我一直覺得超哥有自己的思想,這一點從他每次安靜的坐在某個地方抽著葉子煙時那憂郁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上中學時,有天放學出來,正巧看到超哥坐在校門口的一塊石頭上,手指上夾著半根大概是從他爸那里偷來的葉子煙,雙眼怔怔的看著學校的大門內,神情若有所思,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問他看什么,超哥問我是在學校讀書累、還是在家喂豬累,我想了想回答他讀書累些,超哥搖了搖頭,把葉子煙杵熄裝進胸前的中山裝口袋里,以仿佛洞穿一切的語氣說道“你豁我”。
后來家里大人不許我跟著其他小孩去取笑超哥,因為他確實是我奶奶的堂弟,所以我只能選擇無視他,每當有人拿超哥戲弄取樂時,我要么走開,要么站一旁默不作聲,久而久之,超哥察覺出我是為數不多的對他沒有惡意的人之一,也就對我沒有了戒備,有時還會主動招呼,漸漸的我發現,其實超哥并不傻、并不瘋,只是思維方式異于常人,他從沒在何時主動招惹過誰,也沒在何地干過調皮搗亂的事,更沒表現出過任何有危害的舉動,只是自閉,不善與人相處和交流,而恰恰是這與生俱來的懦弱和安分,成為了遭人欺負的原因。超哥他爸酗酒成性,沒有酒錢就賣糧食,家里的谷倉常年空空如也,他只顧自己吃好喝好,從來不管妻兒的饑飽,超哥母親在生他妹妹時難產而死,兩三天后才被村里人發現,孩子從尸體旁抱開時都已經哭不出聲了,大家張羅著把人安埋下去,又找了戶人家把剛出生的孩子抱去領養,那姑娘現在算來也差不多快三十了吧。超哥就是自那時起成為孤兒的,走到誰家要正好趕上頓頭就會給他盛一碗,沒趕上就只能餓一頓,但不管多餓,超哥從沒偷過誰家東西,至少在我們村沒有。
這十來年里,超哥成了大忙人,跟著附近的幾撥道士到處趕場,他主要負責在程序規定的節點上放鞭炮、點香燭,有的人可能不明白這里面的門道,在喪葬習俗中,道士們敲打頌唱到某個點的時候,外面就要立刻放炮或燒紙,沒有豐富經驗的人是掌握不了時間的,但超哥在這個工作上卻已經爐火純青、得心應手了,幾撥道士甚至常常爭搶他,給超哥買了手機以便聯系,上了點路程還會派車來接,我想超哥也許在這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吧,可能他終于也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所以總是樂此不疲的奔波著、忙碌著。我幺爺過世的時候,超哥第二天晚上才趕到,一來就忙里忙外的疊紙錢、換香燭、拆鞭炮,到半夜打腰站時,他跟我幺婆說:“表嫂,我明天來不了了,喪家太多了,前面已經應承了人家,不能不去,幺老表照看過我不少,我特意抽時間回來送他這一程”,我幺婆和叔叔們聽后傷感不已,許多人都感慨還是“憨包”最有情義!
我最后一次看到超哥,是某天晚上從鄉下老家回城里的路上,遠遠的車燈射到前面的一個背影,覺得很熟悉,近了才看清是超哥,我停下來問他摸黑往那里去,超哥說又有個老人不吃飯了,主人家請他去幫忙,我說正好順路,要不要帶你一程?超哥高興的說“那最好不過了”!到地方后,他千恩萬謝,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玉溪煙遞給我,說前一戶主人家大方,給了包好煙自己沒舍得抽,推辭不過,我接下隨手放進了手套箱里,直到現在還放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