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農村,是屬于那種窮得叮當響的家庭,還在上小學時父母就外出打工,我們是中國最早的那批留守兒童。16歲初中畢業后,成績平平的我沒有考上高中,打工成了唯一選擇,我做過許多又苦又累的活兒,蹬過三輪車、做過搬運工、在餐廳后廚洗過碗,我與父母一起在外辛苦奔波了許多年,只是幫著將弟弟妹妹拉扯大了,卻絲毫沒能撼動我們家的窘境,依然是一窮二白、家徒四壁。漸漸的,我意識到這樣下去永遠不會有出路,最好的結果也無非只是步上一輩后塵,娶一個家境相當的妻子,生三兩個和我一樣落地就注定命運的孩子,然后繼續打工,讓我的孩子繼續成為留守兒童...我告訴自己必須打破這種代代相傳的惡性循環,于是在27歲那年,毅然帶上打工存下的一點積蓄、去投靠一位經商的朋友,以期在他的帶攜下能做生意來逐漸改變命運。
從一開始投入我就非常努力,每天起早貪黑、廢寢忘食,工作強度甚至比打工時更大,跑市場、談客戶,打包送貨,有時真的會累得忘了自己是誰。我給自己打氣自勉,但盡人事,不問前程,努力了總會有結果。在這期間認識了一個福建姑娘,是我后來的一個客戶,一開始她是很排斥我的,每次去她店里談合作都對我愛搭不理,聽其他客戶說過,這姑娘是個做銷售的人才,一個人離鄉背井跑到這里開批發店,許多別人家賣不動、賣不掉的產品,她卻能將其做出相當可觀的量來,所以我決定不管多難,非得要想辦法讓她賣我的貨不可,記不清去了多少次、說了多少話,最終她答應可以拿點兒賣來試試,不過必須鋪貨,賣完一批結一批,事實證明她確實名不虛傳,幾箱產品一個星期不到就賣完了,打電話讓我去結款,順便再拉一批貨過去。漸漸的混熟了后,每次經過她門口我都會進去打個招呼,或聊聊生意、或聊聊市場 。有次中午路過進去時,她正在打電話叫外賣,看見我點頭示意,沒一會兒外面送來兩份快餐,招呼我坐下一塊兒吃,我說你問都沒問怎么知道我沒吃午飯呢?她說不用問都猜到了,早聽市場里人說你飽一頓饑一頓,做起事來跟個拼命三郎似的,她告訴我她也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太能理解和體會了,后來慢慢覺得太苦了自己,人生一世幾十年而已,何必轉得跟臺不知疲倦的機器一樣?她說“以后在批發市場這邊時,到了中午不回去就來我這里一起吃飯吧,多個人吃起來香一點”,我開玩笑說這怎么行,咱們婚都還沒結,無名無分的,她說沒事兒,就當替你爸媽照顧你吧。
回去的路上,不知怎的耳畔一直在縈繞她剛才所說,我哭了,雖然無聲無息,淚卻止不住,從上小學父母不在身邊開始,十多年里沒人關心過我吃沒吃飯、我餓不餓,累不累,其實這些年我基本沒去想過、也沒在乎過自己苦與不苦,更多的是思考怎樣能改變命運、改變生活,而現狀是我的家庭和出身已經決定了的,輪不到我去想,想也沒用,當突然有個人冷不丁對我說了這么一番話后,許多積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翻騰上來,五味雜陳、感觸良多。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幾乎每兩天就會去一趟姑娘店里,有時是送貨,有時是順道路過,更多時候是特意過去,我很愿意看到她,或者說很喜歡她,喜歡和她說話、看她忙碌,有時幫她搬搬東西,或幫她招呼一下顧客,不是男女異性間的那種吸引,這一點我能區分,至少當時不是,而是對她性格為人由衷的好感和欽佩,可能這就是所謂的魅力吧。她也不排斥我,期間還告訴了我她的小名叫雯雯,我們也確實經常一起吃中午飯,有時我付錢,更多時候是雯雯付的,很奇怪,我在她那里找到了一種久違的歸屬感。
有天下午起臺風,我躺在既是倉庫又是住所的地下室床上看電視,這種天氣市場的商家基本都關門歇業了,難得清閑一下午,迷迷糊糊剛一睡著,雯雯打電話來說她門市的廣告牌吹落下來,人被堵在里面出不來了,我開著送貨用的破面包車趕過去,看到角鋼焊的商戶廣告牌掉落在地,卡在人行道上的一棵樹與她的門之間,玻璃門被卡得死死的,我用盡力氣試了幾次都沒能挪開,手掌上反而劃了道口子,略加思索后我將面包車開過來,找出根繩子一頭綁車尾,一頭綁角鋼上,車一移動就把廣告牌拖開了,那棵樹被擦掉半邊樹皮。幫著將店門口收拾停當后,已是傍晚時分,雯雯說找個地方一起吃晚飯吧,坐在車里時她才看見我那已凝固的滿手血漬,然后許久都沒有說話,我側過臉看了看她,看見了她浸滿淚水的雙目。到飯店點好了幾個菜,她說今天比較開心,咱們喝點酒,就接著又要了幾瓶啤酒。那一頓簡單的晚飯,我們吃了幾個小時,期間又要了兩次酒,不緊不慢的吃著、聊著,聊事業、聊人生,聊過去、聊現在,直到站起身離開時,我才發現自己喝得有點多,走路有點晃了,回去是她開的車,她酒量居然這么好,完全沒有一點醉意,直到許多年后的現在,每當遇到喝酒海量的女人時我總會想起她,想起那天晚上在那個異地他鄉的小飯店里,我倆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舊友般把酒言歡,促膝長談。
到了我租的地下室倉庫門口后,雯雯下車連招呼都沒打一個,關上車門便一聲不吭往外走去,難道我之前說錯了什么話,她生氣了?可努力思前想后都不記得說過什么不當之言啊,算了!我嘆了口氣,帶著些許失落,一步三晃的開門進去倒在床上,躺下便睡著了,夢里夢外聽見鐵門被敲得震天響,一骨碌坐起來以為是幻聽,但稍后就真切的聽到確實有人在急促敲門,過去開門時覺得頭重腳輕,差點兒摔倒,打開看見雯雯提著個小塑料袋站在門口,臉上滿是不悅之色,原來她是出去找藥店買消毒藥和紗布,給我處理下午手上劃破的傷口,回來后卻發現門關上了,敲門沒人應,打電話沒人接,誤以為我喝多了酒出了什么意外,急得差點兒報警。我滿懷歉意的笑著拉過一根凳子讓她坐下,我說是你太高估了我的酒量,今晚我可是舍命陪君子啊!這姑娘其實并不喜歡、或者說不擅長玩笑,但又絕非“不茍言笑”,時至今日,她在我印象里也是個說話做事正經嚴肅的女人,雖然能經常見她笑,不過多數時候都是象征性和回應性的,真正發至內心的時候很少。她起身讓我坐下,取出棉花和酒精仔細的拭擦著我手掌上的傷口,須臾間幽幽道出,從當初我不折不撓的一再上門推銷產品時,她就打心里欣賞我,在那個成天車水馬龍的省會批發市場中,每天有不計其數的各行業推銷員穿梭其中,但像我這樣執著的寥寥無幾,基本都是每家店面上門一兩次,感覺無望后便放棄了,她說在我身上看到了最初來這里時的自己,才回頭發現這一路走到現在有多少艱辛和不易,卻從沒發現自己原來也值得感動和欽佩。當時的我沒有完全明白她這番話,不知算是褒還是算是貶,也不知道她是在感觸我還是在感觸自己。我俯下臉吻了吻她的頭發,聞見一陣淡淡的芬芳。
我跟她一起回她福建的家鄉,雖然知道是中午才到的車,但雯雯的爸媽早上就到縣城里接我們。在確定戀愛關系那半年里,我陸續知道了她的一些家庭情況,其實雯雯家境是相對富裕的,她們所在的鄉鎮是個工業開發區,幾年前建廠房的時候占了她們農村的土地,政府發放了一筆不菲的占地賠償款,并且每年還能拿到一筆企業分紅,她父母也從鄉村小學調到鎮里教中學,哥哥用賠償款的大部分開了一家電子加工廠,聽她說生意也做得挺好的,另外還有個弟弟,和村里人合伙在外地開美發連鎖店。當初聽雯雯對我說這些時,心里就有隱隱的自卑,雖然她也知道我的貧窮出身,并一再暗示我不用去擔心兩邊家境上的懸殊,可意識里總有一種攀人高枝的羞恥感,在折磨著我那點可憐的自尊。所以決定與雯雯回去之前,我就做好了心里準備,告訴自己調整好心態,盡量在她家人面前展現出一個男人該有胸懷和氣質,可當看到她那儀態高貴的嫂子和爸媽一起開來接我們的大奔時,我還是被鎮住了,盡管從我跨出長途客車下來那刻一直到她們家的這一路上,雯雯家人都非常熱情,而我卻始終沉默寡言,大氣不出,雯雯問我是不是坐太久車累了,我也只是低聲應答附和,有那么一剎那,我看到自己映在車窗玻璃上的那張臉,仿佛眼睛鼻子都比平時小了許多。
雯雯的哥哥晚上在鎮上酒店里特意為我接風,他是個南方人里少有的那種豪氣萬丈的男人,說話直接干脆,用今天的話說就叫做“接地氣”,這讓我在飯桌上放開了些許,雯雯的舅舅舅媽、叔叔嬸娘、堂兄妹和表姊妹,烏壓壓來了一大群,酒店里最大的那種旋轉餐桌整整坐滿兩桌,我心里明白,這是她父母特意請來的,意在讓親屬們一起過過眼,審視一下我做他們家女婿是否合格。其實那時候我喝酒還可以,和雯雯戀愛后的那半年多里,我們經常跟朋友、客戶、廠商之間一起推杯換盞,那些日子里擴展了我不少見識,也練出了一點酒量,四五十度的白酒喝一斤至少還能保持意識相對清醒,所以盡管那天晚上在她家親戚的輪番碰杯中我最終還是被放倒了,但我清晰記得,自己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句出格的話,直至趴倒在桌上的最后一刻前,始終對所有人款款大方、彬彬有禮,但她們的風俗與我們就迥然不同了,我故鄉的風俗是夫妻回娘家絕不能同床睡的,更別說還沒結婚,然而當我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不但睡在雯雯床上,而且旁邊的她和我一樣,一絲不掛....(未完待續)